島嶼的孩子|春季篇:貓之所獲

一個寒冬的深夜,媽媽從長濱開著車沿台11線返回台東市區,我坐在副駕上,恍恍惚惚地想著大學課堂的考試與報告。意識在無盡黑夜裡發散成輻射般的形狀,東北季風翻飛山海表面,萬物寂冷,承載意識的軀殼在睡意海洋中載浮載沉。

行經一處路燈及車輛都較少的地段,感官陷入更深的黑暗中,車燈調整為遠光,彌補我們在視野上的不足。忽然一隻貓咪衝過公路直接竄到輪胎前,我們驚得緊急剎車,車子偏向對向車道,橘白交錯的瘦弱身影在亮白車燈的照射下鑽進圍欄,消失無蹤。

我們嚇得不輕,幸虧前後方皆無來車,車輛恢復行駛,緩緩往前行駛一小段距離後,我要媽媽靠邊停下車,因為我想起貓口中似乎還啣著什麼物體,而那物體好像遺落在路中。

半是好奇心驅使,半是方才的驚嚇尚未緩和,好像總得確認些什麼才得以安心。我下車拿著手電筒在公路上搜索。沒有照明的路段,視覺被限縮,聽覺與觸覺都變得更為敏感,一點風聲都會讓人害怕擔心是疾駛而來的轎車。也才走了幾十公尺的距離,我卻已覺度過數個漫長的季節,最後終於在雙黃線中央找到那物體。

準確來說,那物體是一隻台灣野兔Lepus sinensis formosus

我將牠移至路邊,蹲下細細端詳。這隻野兔皮毛俱全,軀幹僵硬,雙眼合攏,姿勢凝結在氣息吐盡的最後一刻。我凝視如雕塑無聲的牠,擅自想像這具身軀曾有的奮力與柔軟。嚼食嫩葉、咬嚙根莖,輕巧閃過圍欄、水溝,轉動耳朵傾聽大地,縱身躍過散發費洛蒙的同伴,靈活跳行在海岸山脈的山腳下,這是牠本該有的模樣。


這隻野兔皮毛俱全,軀幹僵硬,雙眼合攏,姿勢凝結在氣息吐盡的最後一刻。
 

我最早對於兔子的認知,源自山姆.麥克布雷尼(Sam McBratney)的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小兔子與大兔子不斷地用身體所能比劃出的距離,來訴說對彼此真摯的愛意,而牠們身處的場景,是西方形象裡典型的原野及牧場,所以我天真以為,台灣這種山多平原少的環境是不會有野兔的,頂多能在寵物店裡看到親緣關係較遠的穴兔屬Oryctolagus

直到幾年前的夏天,我在山上看夜景,看膩了便開始尋找周遭其他活物。正當我專注於黑蒙西氏小雨蛙背上那可愛的小括弧時,眼角撇見一雙眼睛在樹叢中閃爍出手電筒的反光,接著一個靈活身影閃現眼前,那光影轉瞬即逝,等我喊出「兔子」的驚呼時,牠已經藏身於樹叢後,只留下驚訝不已的我。

然而此刻,野兔就在我眼前,牠不會動不會掙扎,不會閃躲也不會離開。我寧願牠是灌叢中一閃而逝的光景,膽小謹慎到令人懷疑是否存在,也不要看見遺落在我們生命中的完整軀體。我喊媽媽一起來看,我們討論了幾句,推測死因八成是來自剛才那隻貓。

野兔的體型比貓更加壯碩,卻敵不過來自遊蕩貓隻的攻擊,以貓的獵捕效率而言,這片區域的小型哺乳類動物和鳥類大概也深受其害吧。


遊蕩貓獨來獨往,不擅成群結隊,數量仍是未知數。
 

遊蕩犬貓對野生動物的影響極大,根據農委會調查,2022年的台灣遊蕩犬數量約有15.9萬隻,而遊蕩貓獨來獨往,不擅成群結隊,數量仍是未知數,且犬隻會吠叫、追逐人車,大眾目光便也較少落在遊蕩貓身上,然而貓的獵殺能力極強,對野生動物的影響不可忽視,除了鳥類和小型爬蟲動物,今年五月,民眾通報南投縣政府有一隻石虎遭到遊蕩貓殺害,這也是全台第一起通報的石虎貓殺案件。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被餵養的浪貓在吃飽後正發散著過剩的精力,尋找可供消遣的野生玩物。

國家地理雜誌官網曾經刊登過一張被稱為「貓之所獲」(Caught by Cats)的照片,由攝影師杰克.汪德里(Jak Wonderly)所拍攝。由一隻張開雙翼的鳥為中心,往外延伸出由貓所傷,送進獸醫院後卻還是沒能活下來的232隻鳥類、爬蟲類與哺乳類動物。


〈貓之所獲〉攝影作品。(照片來源:國家地理雜誌)
 

照片中的動物色澤鮮艷,美麗至極,像是一場再也不會醒來的華麗幻夢。如果我以這隻野兔為中心,在方圓五公里內蒐集動物遺骸,或許能做出屬於台灣的貓之所獲圖也說不定呢。

我應當責怪那隻貓,責怪身為外來種的牠肆意濫殺島嶼原生的兔兔,責怪牠將伴侶動物間流行的病毒傳染給野生居民們。罪證確鑿,審判明瞭,罪行者造孽罄竹難書。我想起媒體報導看似暴虐實則溫馴的綠鬣蜥時,用詞也是如此殘忍。

但我真的能理直氣壯地將一個生命的逝去,輕易推卸給另一個也許正在困境裡掙扎的生命嗎?

只要煞車失靈,輪胎轉動,那隻小橘貓身上的白色部分頃刻便會被鮮血沾滿,又或是連橘與白都分不出,成為附著於瀝青上的黏膩糢糊。但這樣寒冷的天氣,牠應該皮毛光滑潔淨地待在一戶溫暖的家中,伸展雍容大方的肚肚,或是窩在飼主腿上安心踏踏呼嚕,而不是差點命喪於車輪下。想到這裡,我忽然手足無措了起來。

當生命真實走進我們的瞳孔中央,才會看見平日略而不見的議題在眼前是如何龐大而沉重。

眼前野兔好像只是在夢中奔跑般,然而牠已恆久靜默。我們以驚恐萬分的方式輾轉遇見擅於跳躍的亡魂,而姍姍前來的我,究竟要以什麼姿態向其哀悼?

將野兔掩蓋於落葉堆之下,青峰的聲音在腦海裡緩緩盤旋著:「睡吧,睡吧,百年後醒來不再受難啦。」我們回到車內,重新啟動的車燈在無光暗夜裡照出一條明確的指引,偶有對向來車呼嘯而過,遠近光來回切換的車燈像撲朔迷離的雙眼。行車紀錄器亮起,前方有未知生靈,無法預知如何遇見。我們睜大眼睛,在明明暗暗中謹慎穿行。

 


林毓恩
2005年出生的台東人,喜歡鳥,尤其正面鳥,得過幾次文學獎,正在學習有關鳥的一切。想看我的更多作品可以點擊https://linktr.ee/DiGua.Su,邀稿可來信joola13579@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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