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類標本會記得哪些事？| Ep.2 多元保存，多重視角

說起鳥類標本，許多人最先想到的是博物館裡栩栩如生的剝製標本，以及排列在抽屜中的皮毛標本，這兩者可說是歷史最悠久也最廣泛的鳥類保存形式了。然而標本並不僅止於此。

標本 (specimen) 可指事物的任何樣本，有以部分代表整體的意涵。標本也不限於死亡後的生物遺骸，過往博物學紀錄中，specimen 也可指稱飼養在動物學會鳥園中的活體。本文要介紹的，主要是建立在「鳥類死亡」上的標本，它們呈現了鳥類的不同面向，並提供不同的價值：

數據紀錄與標本籤 (data records & label) 

由一隻五色鳥所呈現的「一份」包含多種保存形式的鳥類標本
（攝於林業試驗所，本文照片若無特別註明，均攝於此）

數據紀錄與標本籤記錄了標本採集、製作、形質測量與生理資料，也是處理鳥類遺體時，首先要保存的東西。一間圖書館如果沒有檢索系統，就算館藏再豐富，人們也得不到其中的知識，博物館也是如此。在學術研究中，採集與製作紀錄是影響標本延續與利用的重要環節，很多時候，缺乏採集紀錄的標本，根本無法進行分析或發表。

此外，有些實體標本不易呈現或觀察的資訊，必須另外轉譯並記錄下來，例如頭長、嘴長、翼長等形質紀錄，以及性別、年齡、脂肪量、換羽狀態等生理紀錄。尤其鳥類的性別和年齡是從事科學研究的重要參數，妥善管理這些資料能大幅提升應用價值。

跳脫科學研究的層面，標本採集資訊也是述說生命故事、藝術創作或構建博物學史的重要材料。過往許多標本由於保存不善或戰亂等因素而丟失，紀錄與標籤成為唯一的存在證明。不只作為物種和個體，它也是一段歷史時空的標本。

皮毛標本 (study skin) 

從白腹鶇的公母鳥皮毛標本，能看出整體羽色在性別上的差異

皮毛標本也稱作假剝製標本或棍棒標本，通常以收合翅膀之姿平躺在抽屜中。它能最大限度提高空間利用效率，並降低碰撞磨損的風險。

雖然有些人把標本處理的工作想像成「禮儀師」，但若把博物館庫房比喻為墓地，皮毛標本其實更接近「衣冠塚」，看上去像躺著睡覺的鳥，實際上只是外皮。製作這種標本時，我們會取出鳥的軀幹，僅保留與皮膚相連的部分肢骨與頭骨；剔除肌肉與脂肪後，再以脫脂棉花填充。最後在內部放置一根固定用的細木棍，或在外部包裹一層無酸紙。

皮毛標本所需的陳放空間小，方便製作、運輸、維護、比較觀察，因此一直是鳥類研究的重要材料，也是博物館主要的收藏形式。它的製作技術與應用方式，也經常有學者提出新的討論，例如曾有研究以「檢視標本」的角度出發，建議以「展開單邊翅膀」的方式處理。雖然這需要更多儲存空間與製作時間，但有利於檢視翅膀的形質，記錄換羽狀態及飛羽細節。

鳥皮在乾燥後會變得較脆，翅膀因保留部分骨骼，會比軀幹更重，容易垂下來，在標本外套上一層無酸紙，能減少碎裂的風險（攝於中研院）

展開單邊翅膀的五色鳥皮毛標本

展翅標本 (spread wing) 

金背鳩幼鳥的展翅標本

展翅標本是將拆下的翅膀獨立製成的物件。除了奇異鳥、鴯鶓和食火雞之外，大多數鳥類在覓食、求偶、移動過程中，翅膀都發揮了一定功能，而展翅標本能直接呈現這些特性。例如飛行時間較長或靈活度較高的鳥類，如雨燕或燕鷗，通常翅膀的形狀比較修長；就算是親緣關係很近的鳥，遷徙性歐亞雲雀的外側飛羽也明顯比留棲的小雲雀要長。

相較於皮毛標本，展翅標本更有利於進行翅型與換羽的比較，也方便計算翼面積，在飛行研究上有更高的應用性。

剝製標本 (taxidermy) 

臺灣紫嘯鶇剝製標本

剝製標本與「標本剝製術」在英文中是同一個詞，在中文語境下，可以理解為展示標本或立姿標本。

跟皮毛標本一樣，剝製標本也要將鳥皮剝下，但內部會以鐵／鋁絲和假體（以發泡或植物纖維製作）支撐，頭部填塞陶土並安裝假眼，有時也得為其製作「人造棲地」。為了還原活著的樣貌，製作者對鳥的解剖構造、行為與生態都要有基本了解。以我個人經驗而言，野外賞鳥是製作剝製標本不可或缺的一環，因為鳥類的「氣質 (jizz)」唯有在與環境互動的過程中才會浮現，且難以藉由其他媒介再現。

剝製標本雖然儲存與維護的成本較高，但在展示及教育上有無法取代的價值。它保存的不僅是「一隻鳥的樣本」，而是「鳥類生活的一個切面」，以及「人類（製作者）理解鳥類的一種方式」。

羽毛 (feather)

(左) 黃嘴角鴞尾羽的羽毛標本，來自下方骨骼標本照片中的那一隻鳥
(右) 白頭翁尾羽的羽毛標本

羽毛本身也可以是獨立的標本形式，通常會黏貼於紙上並標注採集部位。除了來自遺體，它們也可能來自活體。羽毛是野外研究（如鳥類繫放）最容易採集的樣本，能以最小成本累積鳥類的基因與表型資料。且由於鳥類會定期換羽，因此其中的化學物質能反映特定時空下的生理狀態，藉由穩定同位素的分析，推斷鳥的飲食、棲息地利用、遷徙連通性和營養階層等。現在有不少針對羽毛標本進行數位典藏的網站，如 featherbase，可供跨國的研究單位與愛好者分享或查閱資料。

骨骼 (skeleton) 

黃嘴角鴞的骨骼，骨骼標本其實也有多種的處理與保存方式，不一定都是上面這種展示型態

骨骼是「深入」了解鳥類的重要面向。多數鳥類身披厚厚的羽毛，容易讓人忽略藏在底下的世界。例如像貓頭鷹這樣「球狀」的鳥，其實擁有一雙長長的、利於狩獵的腳腳。而不管再嬌小圓潤的鳥，其實都有著比例不短的脖子。畢竟嘴喙作為重要的「第五肢」，一條靈活伸縮的脖子，對鳥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重要。

由於完整骨骼與皮毛難以兩全其美，所以多數博物館比較缺乏相關收藏。例如美國國家自然史博物館的鳥類收藏中，有超過八成都是皮毛標本，骨骼僅佔了約一成。

除了乾製骨骼外，近年以透明骨骼染色技術 (diaphonization) 處理的標本也越來越常見，能幫我們進一步窺探鳥類的「內在美」。(1)

浸液標本 (fluid-preserved specimen)

浸液標本是將鳥體浸於酒精或福馬林的標本，它能最完整地保存鳥類身體，在解剖學和生物力學上有無可取代的研究價值。對一些狀況不佳、難以剝皮的遺體來說，這也是最便捷的保存方式。幼鳥和雛鳥常以此種方式保存。現今有博物館會利用電腦斷層掃描等技術，將浸液標本進行數位化處理。

組織樣本 (tissue samples) 

以酒精溶液罐裝保存的鳥類組織樣本

組織樣本是從身體任何器官或組織取下的樣本，例如肌肉、肝臟、生殖腺、舌頭、鳴管、胃、嗉囊等，通常視典藏單位的需求與慣例而採集，浸泡在酒精溶液中保存。

以我參與過製作標本的機構為例，通常會採集三罐組織樣本：第一罐是保存於 99% 酒精溶液的肌肉與肝臟組織，可用於 DNA 和毒物分析；第二罐是鳥類的胃或胃內含物，能告訴我們鳥吃了哪些東西；第三罐是鳥類的舌頭、氣管和鳴管，是研究鳥類食性和發聲的材料（後兩罐保存於 75% 酒精溶液中）。

不同鳥類的舌頭、氣管和鳴管，若不透過標本很難注意到它們的多樣性 (2)（攝於中研院)

鳥巢 (nest) 與蛋殼 (eggshell) 

小燕鷗與東方環頸鴴的蛋殼標本，牠們都是在沙灘上繁殖的鳥，蛋殼的花紋具有保護色的效果（攝於台灣野鳥協會）

鳥巢與蛋殼是一組相關聯的標本。基於倫理，研究上大多會收集鳥類繁殖後遺棄的巢，以及沒能孵化的棄蛋。

不是每種鳥都會築巢，也不是每種巢都容易保存。例如小鸊鷈的巢，是以濕漉漉的植物搭建在水上，烘乾後，體積只剩不到原本的三分之一。而夜鷹這類直接把蛋下在地面的鳥，若要展示牠的巢，只要空出一塊地板，放張文字說明就可以了。(3)

許多人都有製作雞蛋標本的經驗，就是在蛋殼的鈍端鑽一小孔，用針筒打氣把蛋液吹出來。研究用的蛋殼標本也是如此處理，不過鑽孔位置會在側邊，因為蛋的鈍端和尖端都只有一個，要是破壞了形狀，或失去完整的花紋分布模式可就糟了。

共生生物 (symbionts) 

共生生物指的是一些鳥體內／外的寄生蟲與微生物。鳥類除了自身作為生物，同時也是別人的棲地，比如羽蝨、鴿蠅這類昆蟲，在鳥身上其實相當普遍（尤其是還不會好好打理自己的幼鳥）。而採集這些「附帶的生物標本」，對於疾病生態學，以及研究宿主－寄生蟲的共同演化機制都很有幫助。以前我曾對這些附帶生物不以為意，直到有次與昆蟲系的朋友聊起，才知道對他們而言，這些可是超稀有的標本收藏呢！

除了上述這些，鳥的保存形式還有很多，比如乾燥標本、血液樣本和組織切片等等，每一種標本都提供一種認識鳥類的視角。然而，管理標本是一門大學問，如何讓它們延續到久遠的未來，是製作與典藏標本最大的目標與挑戰。

赤腹鶇的乾燥標本與皮毛標本，上方公鳥的遺體在採集時已非常乾燥，不適合剝皮，故處理為乾燥標本

最後，標本保存形式的多樣性，不只提供了認識鳥類的途徑，它還反映出收藏興趣、物質技術與知識發展的變遷過程。一種標本製作和保存方式，可能來自特定的博物學家、一段特別的時代、一次特殊目的的研究計畫——鳥類標本保存的，從來不只是鳥類本身而已。

＊延伸閱讀：
(1) 透明標本製作相關文章：泛科學透明標本製作－《透視．魚》
(2) 鳥類舌頭的多樣性：鳥舌的暗示有幾種？
(3) 鳥巢的多樣性：看鳥巢七十二變！從鳥類親緣關係看鳥巢如何演化

｜關於作者
馮孟婕，一九九四年生，台大森林所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與建蓁環境文學獎等。寫作皆以鳥類為主題，創作計畫獲文化部青創獎勵、流浪者計畫，以及國藝會補助。感興趣的領域包含自然文學、鳥類學、解剖學、鳥類民俗文化、博物學史等。現投注於環繞鳥類的書寫、繪圖、生態調查與標本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