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類標本會記得哪些事?——鳥類標本的歷史

儘管標本給人一種「跨越漫長時間」的聯想,但事實上,博物館中現存的鳥類標本,絕大多數都不超過一百年。更早之前的鳥類標本,由於製程粗糙、保存方式受限,加上戰亂毀損,絕大多數都沒能留存至今。這些在歷史中消逝的標本,與我們現在能在博物館看到的標本,通常也有著不小的差距。
標本不光乘載鳥類本身的訊息,也保存了不同年代工具與技術的歷史,而每個時代的人們,想透過標本保存的事物也不盡相同。藉由一窺鳥類標本的歷史,我們能與鳥類一同跨越空間與時間。

最古老的鳥類標本

現存最古老、有資訊可供考據的「鳥類標本」,是一隻目前保存於英國倫敦西敏寺的非洲灰鸚鵡。以現在保存鳥類的標準來看,牠的狀態其實更接近木乃伊,而非剝製標本——沒有經過完整的剝皮處理,保留了完整的大腦、舌頭、大部分的骨骼,以及部分乾燥的肌肉,整隻鳥由一根穿過雙腿直達頭部的金屬線支撐。這就是十八世紀之前,許多鳥類標本的樣子。

非洲灰鸚鵡很早便被引入歐洲,十七世紀時已是英國很普遍的寵物鳥。據記載,這隻鸚鵡是英王查理二世情婦列治文公爵夫人珍愛的寵物。在她 1702 年逝世後,鸚鵡不久也隨之死亡,並依據她遺囑中的要求製成標本,放置於她的蠟像身旁,永遠相伴。這隻標本所保存的,不是作為「物種」的一隻非洲灰鸚鵡,而是一隻獨特、充滿情感與紀念意義的「個體」。

列治文公爵夫人 (Duchess of Richmond) 蠟像與她心愛的鸚鵡。出自《鳥類學雜談》(Ornithological miscellany) 第三卷。

1599年出版的《鳥類學》(Ornithologiae)  ,其中三種天堂鳥的插圖。左邊的鳥被擠壓變形,中間的缺少翅膀,僅右邊的較完整,這些都是當時鳥類標本的樣貌。雖然牠們沒能保留下來,但我們依然能從博物學作品的插圖中一窺其面貌。

跨越空間:來自異域的鳥類標本

十五至十七世紀的大航海時代,歐洲探險家們從世界各地帶回種種珍禽異獸的活體和皮毛,令歐洲人大開眼界。當時文藝復興運動與印刷術的發明革新,也助長了對藝術和知識的追求。於是,一種博物學愛好與珍奇櫃 (cabinet of curiosities) 文化開始在皇室貴族之間流行起來,用以展現地位、品味,以及個人的美學。這些作為商品與收藏品的皮毛,極可能是剝製標本術 (taxidermy) 開始發展的契機。

這幅畫出自 1599 年費蘭特.因佩拉托 (Ferrante Imperato) 的《自然史》(Dell'Historia Naturale),是珍奇櫃文化最早的圖像紀錄之一。鳥類標本並非當時收藏的主角(當時最受歡迎的藏品之一是鱷魚),通常與貝殼、礦物、骨董等藏品擺放在一起。

到了十八世紀,博物學已在上流社會之間廣泛流行,此時博物學家們擁有數量龐大的研究材料,不再滿足於盲目收集各種珍奇異獸。他們開始以更嚴謹的態度面對博物學收藏,試圖建立一套能整合一切的知識系統,同時也尋求更好的標本保存與資料整理方式。

十八世紀時處理鳥類皮毛的方法,是將帶著羽毛的鳥皮剝下後,浸泡烈酒,或塗抹樟腦、明礬與石灰作為乾燥劑,再以亞麻、乾草、羊毛等動植物纖維填充,防止皮毛收縮變形 。最後,於鳥皮外層裹以布料保護羽毛,盡可能降低標本在運送過程中受潮、碰撞和擠壓的風險。在沒有冷藏設備的年代,處理標本的第一現場並非博物館,而是在獵捕的現場就地處理。

標本商、收藏家或博物學家收到鳥皮後,通常會以鐵絲支撐、塞入填充物並裝上假眼,製作成展示姿態的剝製標本。儘管這種做法耗時費工,博物館的處理速度往往趕不上大量湧入的鳥皮,且需要更龐大的展覽與貯藏空間,但這仍是當時普遍處理鳥類標本的方式。剝製標本能更直接地「再現」異國鳥類的樣貌,讓博物學家得以在它們最終被昆蟲蛀蝕殆盡之前,好好地觀察與描繪下來。

十八世紀處理鳥類標本的方式,左圖呈現使用工具與小型鳥的處理方式,當時較小的鳥可能也不會剝皮,而是直接從泄殖腔取出內臟;右圖是保存與運輸鳥皮的方式,目的是防止皮毛在乾燥過程中收縮、保護羽毛免於碰撞磨損。

這隻反嘴鴴的銅版畫極可能是參照標本繪製的。鳥的嘴喙過於向上彎曲,是標本乾燥收縮時造成的;腳的位置偏後,導致身體重心偏移向前傾,也是製作標本時較容易出現的情況。出自《鳥類的自然史》(A Natural History of Birds)  第一卷。

跨越時間:保存技術的突破——砷皂

儘管鳥類標本具有商業和學術價值,但如何保存一直是個艱難的問題。長年的溫溼度變化、光照與灰塵都會損害標本,但最嚴重的威脅是來自昆蟲,尤其一類被稱為「博物館蟲」的鰹節蟲科 (Dermestidae) 小甲蟲。

直到十八世紀末含砷肥皂 (arsenical soap) 的出現,鳥皮保存的問題才獲得解決。砷皂是由一名法國藥劑師,同時也是鳥類標本收藏家的讓-巴蒂斯特.貝柯爾 (Jean-Baptiste Becoeur, 1718-1777) 於 1743 年發明,主要成分之一是三氧化二砷 (As₂O₃),也就是俗稱的砒霜,具有毒性,能有效防治蟲害。貝柯爾在生前一直對這項皮毛處理配方保密,希望藉此獲得博物館的職位或經濟利益,但沒能成功。在他過世後,這個祕密輾轉進到了法國國家自然史博物館,被當時任職的標本師路易斯.迪弗雷納 (Louis Dufresne, 1752-1832) 寫成推廣文章,漸漸流傳開來。1820 年代以後,塗抹砷皂成為標本製作的基本流程,鳥類標本終於得以長時間保存下來 (1)

十九世紀初砷皂的配方:
樟腦 (Camphre) …… 1盎司 2格羅 (gros)
研磨後的白砷 …… 8盎司
肥皂 (Savon) …… 8盎司
碳酸鉀 (Carbonate de Potasse) …… 3盎司
粉狀石灰 (Chaux en poudre) …… 1盎司

 

截自 1800 出版的《鳥類學完整基礎論述》(Traité élémentaire et complet d'ornithologie),這是當時最先進的鳥類學教科書之一。格羅 (gro) 是早期法國重量單位,1 格羅約等於 3.8 公克。

十九世紀可謂博物學的黃金年代,一方面,標本的保存技術獲得改善,吸引更多人投入製作與收藏,大幅提升標本在科學、藝術與商業上的價值;另一方面,歐洲經歷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後,貴族階級的權力衰退,中產階級增加,社會逐漸富裕,使得對於外國舶來品的需求日益增高。不論是出於學術需求、商業目的或私人愛好,鳥類標本都供不應求。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1830 – 1900 年代),幾乎每個村鎮都有剝製標本工作坊,民眾很容易就能購買到一隻鸚鵡、雉雞或雁鴨的標本放在家中當作擺飾,或在假日時參觀鳥類標本主題的展覽。

1865 年《倫敦新聞畫報》其中一頁,展現了當時整個社會對博物學的熱愛。上方是一篇關於來自福爾摩沙的藍腹鷴的報導,文中稱牠是「倫敦動物學會雉雞類收藏之中最美麗的一種」;下方是藝術與工業博覽會的報導,插圖呈現了動物標本主題的展覽。

走向公眾,走向未來

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人們對於標本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科學研究逐漸從致力於標本的分類與描述,轉而關注野外研究與更具應用性的領域,如生態學與動物行為學。攝影術的發展以及電視等媒介的普及,為人們提供接觸野生動物的新途徑,也轉變了公眾對使用生物進行藝術創作的期待。同時,新興的動物福利關懷與生態保育觀念,引發人們對於標本收藏的憂慮。炫耀性狩獵、過度採集、生態與文化的掠奪、蓄意殺生等負面標籤,都讓動物標本蒙上一層陰影。

英國剝製標本師帕特.莫里斯 (Pat Morris) 在《剝製標本的歷史:藝術、科學與下流品味》(A history of taxidermy: art, science and bad taste) 書中提及:「到了 1950 年代,剝製標本已被視為『過時』之物,屬於戰前時代的遺物,令人聯想到已逝的舊時光,而不再是二戰後人們憧憬的新未來的一部分⋯⋯到了 1970 年代,在當時的語境中,剝製標本已被視為『非上流』(non-U),並且在 1980 至 1990 年代成為所謂『政治不正確』的事物之一。」

如今,人們最能接觸到標本的地方通常是博物館,在這個地方,標本被賦予了科學研究與生態教育的正面意義。許多標本師們也試圖挽回標本在大眾心中的形象,如 2020 年一部以剝製標本為主題的紀錄片《STUFFED》(2),呈現了當代動物標本與科學、藝術及生態保育,三者之間密不可分的關聯。標本或許不再是珍奇之物,但依然持續回應著每個時代,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   

*註解:
(1) 砷皂在標本上的應用一直延續到了近代,但因為具有毒性,目前博物館幾乎不再使用(三氧化二砷在台灣受到管制),良好的恆溫恆濕系統、定期除蟲作業與系統化管理,足以將標本的時間延長至未來。
        

(2)填充 (stuff) 是過往描述標本製作過程常用的詞彙,反映了以鐵絲支撐鳥皮後再填充材料的做法。有些現代標本師會避免這個用詞,因為它可能令人聯想到舊時粗糟的填充製作法。    

*參考資料:
•    Farber, P. L. (1997). Discovering Birds. The Emergence of Ornithology as a Scientific Discipline: 1760-1850. JHU Press.
•    Farber, P. L. (1977). The development of taxidermy and the history of ornithology. Isis, 68(4), 550-566.
•    Morris, P. (2010). A history of taxidermy: art, science and bad taste. MPM Publishing.
•    Turgot, É. F. (1758). Mémoire instructif sur la manière de rassembler, de préparer, de conserver, et d'envoyer les diverses curiosités d'histoire naturelle [by EF Turgot.] (Vol. 1).


|關於作者
馮孟婕,一九九四年生,台大森林所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與建蓁環境文學獎等。寫作皆以鳥類為主題,創作計畫獲文化部青創獎勵、流浪者計畫,以及國藝會補助。感興趣的領域包含自然文學、鳥類學、解剖學、鳥類民俗文化、博物學史等。現投注於環繞鳥類的書寫、繪圖、生態調查與標本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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