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孩子|冬季篇:我們都是島嶼的孩子

寒假第一次跟穩翔學長出差時,青眼仍在臺東大學知本校區周圍活動,附近環境多是農田與雜樹林,那日的陽光溫煦明亮,不遠處的山脈稜線,甚至山上樹木的輪廓都十分清晰。我們隨著訊號走進一片人工林後,我開始擔心腳下落葉清脆的破裂聲,會讓自己成為野地中的入侵者。

逐漸清晰的訊號聲指出一條通向青眼的大致路徑,我們朝一塊空地走去,赫然發現揹著發報器的青眼就站在樟樹上。

學長操作另一台機器,下載了發報器資料,青眼則在我拍了幾張紀錄照後,便轉身向樹林飛去。

這隻名叫青眼的小傢伙,是一隻來自花蓮鄉間小路上的鳳頭蒼鷹Lophospiza trivirgata)公鳥,牠送到野灣檢查時發現一隻眼睛視力退化,因此得名青眼白龍,小名青眼。青眼在院內休養了一年多後,配戴追蹤用的腳環和發報器回歸野地。


鳳頭蒼鷹送到野灣檢查時發現一隻眼睛視力退化,因此得名青眼白龍,小名青眼。


野放前夕,研究員為青眼配戴追蹤用的腳環和無線電發報器。

之後,我又陸續當了幾次學長的跟屁蟲。通常,尋找青眼的行程是這樣的:穩翔學長開著車,我在後座兩側移動,將天線伸出窗外接收發報器訊號,如果天線與青眼之間沒有遮蔽物,貼著耳朵的無線電就會發出規律紮實的逼逼聲,這時必須轉動天線方位、調小無線電的音量,好確認究竟是青眼就待在我們附近,還是縱谷太過空曠,導致訊號暢行無阻。

第一次接觸追蹤動物,我便感到迥異於日常觀鳥的體驗:因為青眼所配戴的發報器,讓牠的所在位置具有明確的指引,一旦拿起天線,野地觀察便不再像往常隨機而不可預測,青眼成為我們不斷移動的確切理由,是無論如何都想要逼近抵達的核心。

青眼在台東大學周遭被我們目擊兩次,之後一路向北,在鹿鳴橋附近有一次目擊紀錄,但沒過幾天,牠的訊號又回到台東市,自此再也沒有牠的消息。

訊號會消失的原因來自發報器損毀,而發報器損毀又能分成自體故障與人為破壞。由於台灣不是沒發生過民眾蓄意破壞保育單位追蹤用的發報器,無法被追蹤的青眼就此擺盪在生與死之間,成為難以言明的混沌狀態。


台東大學周遭,目擊青眼正在枝頭活動。

後來的日子裡,我開始不務正業地跟其他大學的研究生出差,當你認識更多野人,去了更多地方,對於親近野地的渴望也就愈發強烈,於是你不斷走入野地,學習傾聽土地與凝視天空的方法,野地有時被你打動,遂遞出一些秘密,即便那些秘密總是以碎片形式展示,而你知道那樣的付出並不對等,但你仍將其視為至高無上的交換。

那些秘密可能是一隻鳳頭蒼鷹數日的飛行路徑、在水底好奇啄食腳底的臺灣光唇魚Acrossocheilus paradoxus)與臺灣鏟頜魚Onychostoma barbatulum)。

也可能是摯愛的死亡。


一月底,最後一次拍攝到青眼高飛的身影,自此再也沒有牠的消息。

 

九月一號下午,我正在前往墾丁國家公園擔任猛禽調查志工的路上,突然接到朋友來電,告知伴侶在知本溪調查魚淡水魚時過世了。

有段時間,我因伴侶的死亡而無法直視野地,並且對野地產生極大的憤怒,我在夢裡指責野地,憤慨質問它憑甚麼致我的愛人於死,又憑甚麼讓青眼消失,可是夜晚的知本溪就只是如往常沖刷礫石,青眼也依舊生死未卜。

我們都曾以為自己是野地的旁觀者,但其實從我答應當穩翔學長的跟屁蟲,去追蹤青眼開始,就已經參與了那些個體,乃至於整個野地的歷史。儘管成為死者的伴侶並未離開我的生命,但他的死亡乃是一種寒澈見骨的提醒:這種交換從未對等,甚至有時顯得過於苛刻。

野地不會、無須給出回應,它既不慈悲,也不無情,是我們自願參與,尋求內心的慾望和救贖,命運才因此起了變化。

事發至今,我已不會再思考伴侶的死因。我們都是渴望和野地交換的人,經常用時間、傷口與疲憊去換取野地裡絕無僅有的片刻。

 


河烏在清澈的溪流邊覓食。(攝影/孫穩翔)

有一回,他陪我到溪流的上游尋找河烏Cinclus pallasii ),那是一種必須在清澈乾淨的溪流才能見到的鳥。我們很幸運,很快就看到河烏了。在即將離開山中回到平地前,一隻黃喉貂Martes flavigula )靈活穿越狹窄的水泥道路,跳上護欄鑽進雜樹林。直到現在,我仍記得彼此一同轉身看向金黃色的獸,而後默契地相視,那樣的視線隔絕了外界的干涉,只有視線內的兩端,能精準理解彼此眼中包含的、對於野地所熱愛的重量,而那份重量,就是所謂的野性吧。

正是對野性仍有所嚮往,因此時常夢見他,在溪邊,在家裡,在潔白的棉被中,在前輩的講座上。他的面容純粹,清晰,好像還想繼續探索著水裡的無限,而夢醒之後我對他的感覺卻又多了一層朦朧的色澤,如同張懸還未回歸為安溥時,在〈玫瑰色的你〉所詠唱:

這一刻
你是一個最快樂的人
你看見你想看見的
你將它發生
因你
我像戴上玫瑰色的眼鏡
看見尋常
不會有的奇異與歡愉
你美而不能思議

這一刻
你是一個最天真的人
你手裡沒有魔笛
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你像丑兒揮舞它
你不怕髒地玩遊戲
你看起來累壞了
但你沒有停
我是那樣愛你

不肯改的你
玫瑰色的你

……

你是我生命中最壯麗的記憶
我會記得這年代裡你做的事情
你在曾經不僅是你自己
你栽出千萬花的一生
四季中逕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萬人群獨行
往柳暗花明
山窮水盡去
玫瑰色的你
玫瑰色的你
讓我日夜地唱吧
我深愛著你
玫瑰色的你

 

謝謝你讀到這裡,從那隻不再奔跑的野兔為始,一路陪著我看向天空,見證小雨燕群體的晚禱飛行,然後低頭拾起受傷的栗喉蜂虎,期許牠能比青眼更平安,更幸福。我多麼想讓你知道,不,讀到這裡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們都是島嶼的孩子,都是野地的一部分,我們就是野地。

野地終將成為每個島嶼的孩子,曾用力活著的回音。
 


林毓恩
2005年出生的台東人,喜歡鳥,尤其正面鳥,得過幾次文學獎,正在學習有關鳥的一切。想看我的更多作品可以點擊https://linktr.ee/DiGua.Su,邀稿可來信joola13579@gmail.com

相關專欄文章

保育人文學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蜂虎,即便紀錄顯示夏季來金門繁殖的栗喉蜂虎,數量一年比一年少,我還是覺得好多,好多,好像多到牠們永遠不會消失那樣的多...
保育人文學
我遙遠的凝望著那些仍留在體育館周圍的小雨燕成鳥,牠們不斷在安全網外徘徊,有幾隻成功找到縫隙,但鑽進安全網後仍是徒勞。牠們的孩子不會回來了
保育人文學
一個寒冬的深夜,媽媽從長濱開著車沿台11線返回台東市區,我坐在副駕上,恍恍惚惚地想著大學課堂的考試與報告。意識在無盡黑夜裡發散成輻射般的形狀,東北季風翻飛山海表面,萬物寂冷,承載意識的軀殼在睡意海洋中載浮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