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蜂虎的重量

那日夥伴生病,負責調查計畫註1的學長只得一打二,帶我和另一位學姐到金門歐厝沙灘調查。天色是帶有亮白的灰,潮水堅硬又黏膩,緩慢拉扯著沙灘,登山鞋包住脆弱的腳踝,在軟綿綿的金沙上留下三對凹陷的足跡。
 
回頭看向鞋印,感覺自己身體還是太笨重了,沒辦法像遠處的白臉鴴(Charadrius dealbatus)一樣,自由行走在金黃如夢的沙灘裡。

走了約莫一公里,向陡直的沙丘上切,濱刺麥的葉尖輪流扎過褲管,在小腿周圍滾成縝密的刺痛感。我隨著鬆動的沙粒下滑至另一側,這才發現要做調查的地點是一處起伏劇烈、不見盡頭的沙丘。月見草的黃花自沙中伸展而出,大地的臉頰覆滿由不知名藤蔓組成的微血管,而沙丘之下,藏有數百個栗喉蜂虎(Merops philippinus)的洞穴。


沙丘之下,藏有數百個栗喉蜂虎(Merops philippinus)的洞穴。


空氣蒸騰,陽光和暴雨一陣一陣的交替,雨來時三個人在傘下收攏身體與器材,雨走了我們就開始尋找蜂虎留下的痕跡。蜂虎的腳細短精緻,行走時會在通往巢穴的狹長隧道中攏起一道細長的土堆,靠著那道土堆,我們得以辨認哪些洞穴可能有鳥兒進出。帶有鏡頭的木杆幽幽探入深不可測的洞口,監視螢幕連接巢穴盡頭,彼端有時會浮現幾顆指節大的蛋,和背對鏡頭的蜂虎成鳥。

學長說,這叫巢洞計算法,確認繁殖的巢穴乘以二,就能推算這個夏天栗喉蜂虎的數量。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蜂虎,即便紀錄顯示夏季來金門繁殖的栗喉蜂虎,數量一年比一年少,我還是覺得好多,好多,好像多到牠們永遠不會消失那樣的多。


學長姐進行栗喉蜂虎巢洞的調查。


調查進行一陣子後,我按照學長的指示,獨自走上沙丘稜,沿著向海那側巡視任何可能散落的巢穴。

沙丘稜的另一邊,是更多幢幢疊加、遞減,不斷複沓的沙丘,稜線的高度還能俯視此刻已離我遙遠的夥伴,一旦往向海的那側走,風中就只剩隱約的鷗鳴。置身其中,如同漂浮於時間之上。


雨來時三個人在傘下收攏身體與器材,雨走了我們就開始尋找蜂虎留下的痕跡。


這一側的植物更加繁茂,必須以「之」字形的路線迂迴而費力的行走。手機是記數工具,早在來到這裡前便交付給學姐使用。沒有手機等同失去了分心的機會,身體對環境的感知因此放大,每一個步伐都使下一個步伐更為沉重,然而在炙熱的早晨休息,往往會使疲憊追上身體,為了超越疲憊,只能繼續行走,讓感官專注於前,接受一切來自野地的訊息。

育雛時,蜂虎不斷在陽光與黑暗中往返,巢穴附近的樹枝下方,鋪著一層蜂虎吐出的食繭(Pellet),若用手指搓弄,會發現裡面盡是無法消化的昆蟲殘骸。盡力獵捕昆蟲餵養幼鳥的牠們也會感到疲憊嗎?


蜂虎食繭裡面盡是無法消化的昆蟲殘骸。


幾天前,我們曾在另一個調查地點遇見一隻無法飛行的栗喉蜂虎。彼時剛下完大雨,噪鵑(Eudynamys scolopaceus)哭號,南蛇(Ptyas mucosa)走避,我們撥開濕漉漉的草叢,大多數蜂虎因感到威脅而飛離停棲的枝頭,只剩牠在潮濕的陽光中奮力撲騰,不停振翅,想要逃脫這片黏滯的空氣。那用盡氣力的模樣,幾乎要把色調單一的裸露土地染上羽毛的顏色。

學長抓住那隻蜂虎,我們藉機近距離查看蜂虎特殊的駢趾足(syndactylous foot)。在學長姐同意下,我捧起虛弱的蜂虎,牠感覺是那樣的輕盈。

將蜂虎送往當地救傷機構後註2,學長姐向機構說明蜂虎來源,我好奇的詢問,機構裡一箱箱塑膠收納箱裡都裝著什麼?機構人員一邊溫柔安置筋疲力盡的蜂虎,一邊告訴我們,每個箱子裡各裝著一隻緬甸蟒(Python bivittatus),箱子上有手寫的個體資料,從透氣用的縫隙中能隱約看見緬甸蟒美麗不凡的花色。機構裡的傷患,小至一手可掌握的栗喉蜂虎,大至身長可超過三公尺的胖嘟嘟緬甸蟒,在救傷機構的專業照護下,又多了一絲重返野地的希望。

我們向機構人員道了謝,就此回到野地,繼續執行調查。


我們在另一個調查地點遇見一隻無法飛行的栗喉蜂虎。


風漸漸變強,栗喉蜂虎的鳴叫輕柔而明亮,向同伴口無遮攔地訴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

巡視過大部分沙丘後,潮汐近乎永恆的聲音愈發清晰,風聲夾雜著些許高亢粗啞的音節,循著聲音,我站上一處沙丘頂端,終於看見聲音的來源——百來隻小燕鷗(Sternula albifrons),與夾雜其中的十多隻鳳頭燕鷗(Thalasseus bergii,以及牠們身後的那片海。

等到繁殖期結束,蜂虎與燕鷗也要飛越那片海,朝著各自的目的前進了吧?

眾人如此信任候鳥,能夠在牠們離去時給予「遷徙平安」的祝福,是因為心裡相信只要耐心等待,候鳥們總會再回到濕潤的田地、乾裂的樹枝和公園的草皮,即使多數個體沒有腳環,無法辨識是否為同一批個體,但一個物種內彼此相同的外觀仍讓人感到安定,彷彿那是從古至今、永恆不變的諾言。


栗喉蜂虎成鳥,等待繁殖季結束,即將開始新的旅程。
 

不知道那隻蜂虎現在怎麼樣了?

民眾護送動物到救傷機構時,內心的責任感就已圓滿,但對救傷機構的工作人員而言,評估、治療、照護、野放,乃至於後續的追蹤,隨時可能面臨目標個體再度受傷,甚至消亡的處境。無論野放或死亡,他們仍然日復一日的守在崗位,一再經歷和動物的告別。

無論是野灣非營利野生動物醫院、屏東科技大學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野生動物急救站、金門縣野生動物救援暨保育協會、台中野生動物保育協會、台北市立動物園或是各地鳥會,無一不是守著野生動物們的生命。他們比誰都更期待找回動物在野外閃閃發光的眼睛。

夏季終將結束,夏候鳥會離開,冬候鳥將披星戴月奔赴而至。而此刻我終於能夠感受到一隻蜂虎穿越無盡海洋,來到島上繁殖的那份重量。離開沙丘、回到學長姐身邊前,我回望大海最後一眼,默默祈願那隻蜂虎能夠平安的展翅,趕上同伴們的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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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該計畫由金門國家公園與國立臺灣大學森林暨環境資源學系野生動物研究室合作執行,旨在長期監測金門的栗喉蜂虎繁殖狀況。
註2  指金門縣野生動物救援暨保育協會。


林毓恩
2005年出生的台東人,喜歡鳥,尤其正面鳥,得過幾次文學獎,正在學習有關鳥的一切。想看我的更多作品可以點擊https://linktr.ee/DiGua.Su,邀稿可來信joola13579@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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